回到长乐宫,长秀说晴淑宫派人来,兰妃想请我过去坐坐,商议一下送什么寿礼给舒雅公主比较好。毕竟这舒雅公主的寿辰在宫里大肆摆宴还是头一遭,又逢上驸马回来,自然隆重无比,敷衍不得。我想起之前皇帝说过的话,兰妃心计很深,并不是表面那样好相与。况且我也不想和那一帮妃嫔们过多交际,免得惹上麻烦,于是便让长秀遣了小宫女去回个口信,就说我身体不适,不去了。

    我实在是怕了皇帝那一帮妃子。这么多女人闲在宫里什么都不做,整天净琢磨着怎样打扮得更美些,去哪里能巧遇到那个男人,还要私下里明争暗斗,你来我往,其中的激烈程度实在是不下于边关上硝烟弥漫的战场。

    话说前些日里某一天,我在湖榭水亭边巧遇陈贵人,她热情邀我同坐一会儿,我推托不得,便坐下了。石桌上摆着一盒精美的桂圆糕,陈贵人说是虞太后刚刚赐下来的,晨间请安时见她瘦了少许,太后便送去桂圆糕给她补身。陈贵人吃了几块,说是很好吃,让我也尝尝。我如果不吃,那就太摆谱了,想着这糕是虞太后赐的,她又当着面吃了不少,应该没什么问题,于是我也吃了一块。结果第二天下午突然胸闷气短手脚抽搐,满身虚汗,差点气闭过去,还好我吃了荀叔给的百流散,这才保下一条小命。

    皇帝气得不行,直骂我蠢,不该吃别人给的东西。我也被他气得直翻白眼,要不是他那一帮妃子们能折腾,我至于连块桂圆糕都不敢吃吗?事后皇帝佯装动了大怒,下令将陈贵人打入冷宫。但那是真的冷宫,绝不能和柴贵妃的“冷宫”相比。

    这事发生以后,又在朝廷掀起轩然大波。文官武将齐齐为陈贵人上书求情,因为她爹是枢密院的陈大夫,是赫连钰的副手。陈大夫总揽枢密院大大小小各项事务,有些事情官员们不敢去求瑞王爷,但是只要陈大夫点头,办事也会方便很多,所以陈大夫历来都是朝臣们重点巴结的对象。

    皇帝将那些上书替陈贵人申辩求情的折子通通驳回,并且在早朝上大动肝火,怒斥陈贵人暗藏祸心阴险狠毒,竟想谋害未来皇后,其罪当诛,将她打入冷宫已是轻饶了!陈大夫作为陈贵人的父亲,敢怒不敢言,但是其他官员都是颇有微词,批判我的奏折更是堆成山。众位忠臣们痛心不已,恨我恨得咬牙切齿,说我才是那个阴险狠毒的人,为了登上后位不择手段,设计陷害陈贵人。我这个出身低贱的妃子绝不能成为大华朝皇后,否则必将会社稷不保,天下大乱。

    然而不管朝臣们怎么说,皇帝却是一意孤行,纵然被骂成昏君也要维护我,对我恩宠越加一往而深,日久弥坚。陈大夫眼看救女儿无望,一时间遭受打击不小,对皇帝也存了怨气,称病在家辍公务罢早朝,已有近十日。众臣们上朝就规劝皇帝三令五申皇家先祖圣德典范,下朝就去看望陈大夫病情,以尽同僚之谊,骂我却是骂得更狠了,就差撞柱剖腹以彰显他们直言进谏的耿耿忠心。

    我不知道那些大臣们是真的恨我入骨,还是刻意而为,只为讨好陈大夫。如果说陈贵人的父亲不是陈大夫,而是像刘美人那样,父亲只是一个江南小城的字画商人,那么这些大臣们还会拼死拼命为她上书求情吗?我觉得不会。没有人会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商人之女去得罪皇帝,他们所作的一切,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她”的父亲。

    有句话说得没错,这是个拼爹的时代,不管哪朝哪代都一样。丞相之女和县令之女的待遇绝对不同,因为门槛摆在那里,世人自然是仰望高的,俯视低的,就像水流自上而下一样,这是个自然而然的事情。或许有些清静淡泊的世外高人早已看破红尘俗世,能够不计较门第出身高低贵贱,众生平等一视同仁。但这世上大多数人还是一样的,难免世俗,比如说我。

    如果我不是我爹的女儿,只是街头打铁的二牛家的丫头,或许我这一生都走不出百里远,仰头只有胡同巷子里的一角天空。穿的是姐姐的旧棉袄,十多岁就能料理一家老小吃喝拉撒,好不容易出嫁了,也不过是从巷子东头搬到西头。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烧火做饭,喂鸡喂鹅,看孩子纳鞋底,手指磨得又粗又胖,帮人洗十几天.衣服去换一小盒葵花油。不小心摔碎一个碗,还会被男人打得鼻青脸肿,好几天出不得门。

    这就是长云给我讲的故事,一个苦命的女人,她二姐的故事。如今她二姐已经不在了,被她男人喝醉了一脚踢在肚子上,连着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去了。长云的爹娘早已过世,唯一的大姐嫁了个财主当小妾,却把她这个妹妹当成拖油瓶,从来不给好脸色。长云孤苦无依,还好模样长得秀气,被选进宫里当宫女,这才有了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长云讲起她身世的时候,声音淡淡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就好像说的是别人的故事一样。只有在说起她二姐的时候,眉头才皱一下,眼里泛起水光。我听完沉默了,只是叹息一声,轻轻拍拍她的背。

    长云揪着我的衣袖,终于哭出声来,泪水打湿我的肩头。我默默坐在那里,觉得心头很闷,很迷惘。只是心里庆幸,还好我没有生在她们家,不会有那种庸庸碌碌但却毫无光彩和希望的生活。至少我是丞相家的千金,六岁前我一直过着公主般的生活,即使遭难了,凭着相府千金的身份,我还能认识一堆王爷侯爷甚至皇帝来保护我,继续衣食无忧。如果我是二牛家的丫头,谁会理我?谁会多看我一眼?

    我的这种想法,持续了很多年,一直到再一次遇见易寒时才被彻底颠覆过来,还原我的本真。真水无香,大爱无言,一切浮华皆是虚饰空雕,只有在平淡琐碎的生活中才有人生的至理。这些,我终于懂得了。只是那时候,易寒臂弯里挽着一位笑靥明媚的女子,我手上牵着一个三岁的孩子,我们相遇在日落黄昏的街头,四周灿烂的华灯初上,繁华的夜晚就要开始,而我们的故事却即将落场。

    红尘一梦,紫陌成殇,原来一切都是虚妄,原来所有都是假象。

    总是小心翼翼的,害怕失去,却不知越害怕越失去。所以当我发现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双手拼命去抓去抢,那些希冀的美好却像指间的流沙一样逝去,从不停留分毫。兜兜转转,庸庸碌碌,终究那些不过是空想罢了,从不是真。

    这就像人们看传奇话本一样,总喜欢看豪门贵族公子小姐之间缠绵悱恻凄美动人的爱情,要么就是多情剑客和冰葩仙女之间的倾世绝恋,喜欢看宝马香车金堂玉马,喜欢看琉璃夜光杯,琥珀碧玉盏,喜欢看美人手,雪月花。人们之所以喜欢这样的故事,因为这就是他们希冀的,即使故事里一段感情让人痛不欲生,却也比四平八稳的温吞水要好,总要来得荡气回肠。反而言之,没人喜欢看南头小巷子里王二妈今晨买了一块豆腐,街角胡老汉一下午咳了三回。

    然而这些希冀的美好,却也不过是假想而已,从不真实。故事里浪荡江湖的大侠剑客从不用为银钱生计发愁,无论何时何地都是那样风流潇洒,神俊非凡。于是看客们也在故事里沉醉,马后桃花马前雪,仗剑江湖为红颜。

    只可惜故事只能是故事,永远成不了现实。一文钱就可以难倒英雄汉,生活本就不是那样虚无飘渺的,是真实而深刻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虽然琐碎微小,却是酸甜苦辣的人间至味。

    夏日里多雨,刚刚还是艳阳高照,转眼几声闷雷,细密的雨点就开始下落。我连忙放出手中的绣鸟,看它振起薄翅啾鸣几声,穿过雨帘飞走了,只余下噼里啪啦的雨点径自落个不停。

    刚刚收到荀叔传来的信,说是他已经找到当年那个花匠的下落,他住在陇州边上一个很偏僻的乡下,人还活着但是早已被毒哑了。这个花匠就是当年在我们柏府的后花园里发现装有黄金的箱子那个人,他应该就是受到李言默指使。没想到李言默当年只是把他毒哑了,却没有杀他,这倒是给我们下一个好证人。

    荀叔的语气很激动,说那个花匠如今生活潦倒,拖家带口困顿不堪,如果用金银来收买,必能让他前来作证。只要揭发出李言默当年的所作所为,就凭他勾结柴国公同流合污这一条就足够他掉脑袋,更何况他还陷害格杀朝廷重臣,累积起来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荀叔说,他很快就会把那个花匠带回来,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刑部衙门口递状子,势必要把李言默告上断头台!

    良久,我站在窗边发呆,只觉得手上那一指宽的信笺足有千斤中。自从进宫开始,我盼星星盼月亮都在等着这一天,为了查找证据为我爹翻案,为了扳倒李言默那个卑鄙小人,我把皇宫里存书籍放卷宗的缈云阁都翻遍了,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哪怕是一点点发现都会都会令我欣喜不已,因为离目标更近了。然而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这一天终于要来了,可我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反而觉得无比沉重。